旅竺

仗剑

【四八】再一次消亡

ps.含微148

  

  

窗外的太阳逐渐滚下,皇帝抬眼撇了一下忽然熄灭的油灯,嗤笑一声。晚风凶号着吹进,窗子发出咯吱的响声,尾音却尖细地缠绵至极。


皇帝站起身,环视四周,语气怨恨又带着奇怪的暧昧:“阿其那…你也只会搞这些小把戏了。”莫不是还当自己是那六岁稚儿,同朕玩些你追我赶吓唬人的游戏?皇帝身后缓缓出现一个透明的人影,看面容正是意气风发时的青年胤禩。


“你找的那些道士和尚研究出怎么把我送走了吗?”胤禩的语气无波无澜。皇帝听后心头平添一抹没来由的怒火,转过身面对没有表情的胤禩,下意识地想去抓他的领子,手却握着虚空缩回。皇帝冷漠地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其那,你应当好好反思自己。”皇帝扬首,他多希望阿其那能改正自己的错误,他不会嫌弃阿其那如今只是个游魂的。


胤禩全然不理,径直走向皇帝刚批阅着的奏折,旁若无人地看起来——这该死的阿其那,仗着如今已是游魂就不必遵守规则吗?不过皇帝总是大方地对待阿其那,他原谅阿其那大不敬的动作。


胤禩静静看着奏折,眉头轻蹙。“你何必如此对他,”胤禩顿了顿,轻声说:“他是你亲弟。”皇帝冷漠道:“他有今日都是你蛊惑他的。”皇帝想起奏折上“我不愿往”的话,允禵那蠢物惶恐求饶的姿态跃于纸上,他又愉悦起来,饱含恶意对胤禩说:“你那劳什子契友,也不过背弃誓言对朕摇尾乞怜,阿其那,你有没有后悔背叛朕选了他?”


胤禩沉默地看着眼前一脸阴鸷的皇帝,良久,皇帝冷笑一声:“你不就是想去寿皇殿看允禵吗?”几日前胤禩以游魂的状态突然出现在皇帝面前,却始终不能离皇帝太远,仿佛到了那个边界就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挡住。皇帝发现这后着实开心了好一阵,看来是天意让阿其那只能留在他身边,可这罪人非但没有诚心实意反思自己的罪孽,反而整天皱着眉向着景山方向看。皇帝认识胤禩四十余年,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


胤禩坦荡地点点头。皇帝不去看胤禩那让自己糟心的表情,坐下来看着奏折。这奏折是汇报允禵得知阿其那伏冥诛后说的话,皇帝看了不免得意起来,一丝不苟地对胤禩读起来,而胤禩只是漠然地看着皇帝的表演。一字不差地读完后,皇帝没在胤禩脸上看见自己想要的表情,对景山的允禵又添一抹恨意。


胤禩忽然叹了口气,用着皇帝曾经熟悉的语气柔柔地说:“让我看他一眼吧,就当了了我心头遗憾,往后我就安心待在你这…四哥。”


这该死的阿其那!总是能一句话就打乱皇帝的心神,从年少时粘人撒娇,感情和睦,到他身边出现狐媚的妒妇,痴肥的允禟,无耻的允禵,多少人都排在自己前面,阿其那这眼光短浅之徒甚至跟自己多了些疏离,再到皇帝登基后这人依旧不知悔改,冷漠而陌生地口称皇帝。


他了解阿其那,这只不过是他为了见允禵的姑且服软罢了。皇帝怒道:“皇考给你的柔奸成性四字真是字字珠玑,如今地步了,你还想靠着自己来蒙骗朕吗?”“四哥。”胤禩依旧是那副和顺的样子。


不,阿其那不应该是这委曲求全的样子!他总是有精力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刺皇帝,不管他是总理大臣廉亲王,还是罪人阿其那。皇帝癫狂地把桌子上的物品一股脑全挥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巨响,他捡起那封奏折,指着胤禩道:“你…你怎么不在阴间继续受诛,反而跑到朕身边来蛊惑朕!不可能的,谁都会沉迷于你,只有朕不会!”


胤禩脸上和顺的面具随着物品掉落的声音破碎,像皇帝记忆里那样,带着冷漠和不屑的笑:“是我记性不好,忘记你早就不是四哥了。”





“四哥,我还当您是四哥,求您全我颜面吧!”廉亲王眼角潮红,跪在皇帝脚边拽住皇帝的袍子下摆祈求道。允禩那双总是弯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满是哀伤,下方划过几滴泪珠。这不够,皇帝暗想。这对允禩的惩罚还不够,允䄉犯下何等大错他却只想罚长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分明是丝毫不把皇帝放在心上。


他需要更多允禩的崩溃痛哭,来暂且熄灭他灵魂中燃烧着的烈火,皇帝冷眼瞧着允禩滑落在耳边的辫子,这辫子像它的主人一样,不肯束缚在允禩的后背上,反而突破框架跑了出来。


皇帝把手伸过去捂住辫尾,手掌一翻,辫子在手上缠了一圈,正勒住允禩的脖子。皇帝往后狠狠一拽,手掌上的辫子又向里收缩了一圈,恨声道:“你做了这样的事,还要朕帮你遮掩?”允禩一时没喘过气,呜地悲鸣一声,随着皇帝把那当做缢绳的辫子迅速收紧,允禩的脸上出现迷茫的表情,他不住地发出抽噎声,手指对着皇帝虚虚抓了几下。


一旁低着头装木头人的允祺恍然回神,没有丝毫犹豫地扑通跪下,对着皇帝磕了个响头,口呼皇上息怒。站在他身边的允祐和允祉也似乎被允禩的悲鸣声唤醒,同样跟着允祺的动作跪下求饶,另一边瞧着这闹剧的大臣们也紧跟着伏首在地。


皇帝冷哼一声,松开缠着允禩脖颈的辫子,允禩便再维持不住仪态,斜斜倒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皇帝说:“先前皇考这话可并非我所知,在场的阿哥当时有几位?似乎恰巧有三哥和允禵。怎么,都没把皇考这话告诉廉王吗?”皇帝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幽幽撇向允祉,允祉似乎感受到皇帝不善的目光,把头更低了些:“回皇上,当时…确是允禵嘱托勿要把皇考此番话完整透给允禩知,他自会删减后复述,他还特特强调不要把…辛者库那句说给允禩。”


皇帝冷哼一声,弯腰扯起允禩的辫子,让允禩恢复成之前那直直跪着的样子。允禩面上的眼泪不知何时自己抹净了,低声道:“皇上又何必拿皇考的话羞辱我,莫不是只知照着皇考照模学样。”


他存心激怒皇帝,不过皇帝总是对允禩充满包容的。皇帝被允禩这像被自己所代表的风雨击打后的样子取悦到了,他大发善心地叫身边的太监扶着廉亲王去偏室休息,还特意加了句带刘声芳这自己用惯的太医来看治允禩。


太监扶着允禩走出门外时,允禩似乎侧过来头对皇帝说了句话,距离隔得太远,即使皇帝眯起眼睛也无法分辨允禩带着什么样的眼神,说着什么样的话。正当皇帝准备叫住允禩时,太监已扶着允禩转了个弯,走出皇帝的视野。





“皇上来了啊。”允禩眼睛微睁,看见纡尊降贵站在床榻旁的皇帝,嘴角一撇吐出这句话。从前永远温和笑着的八贤王如今躺在姜家房内,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像是他的生命在做最后的挣扎。皇帝冷漠地看着允禩,伸手扣住他的脖颈,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真切感受到允禩的生命紧紧被他把控在手里。


允禩的身体愈发弱了,仅是掐了一瞬就咳嗽到天翻地覆,整个人都要滚下床似的,所幸皇帝接住了他。皇帝把允禩搂在怀里,一只手轻轻地从后脖颈开始划过允禩的脊梁骨,允禩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形同枯槁,不过数着日子等死罢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皇帝说不清是在问允禩还是问自己:“从前我们多么要好…那些人来了之后,你就辜负了朕。”允禩想从皇帝紧紧的拥抱中挣脱开,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不想回答皇帝的问题,可皇帝捏着他的后脖颈逼着他说话。


允禩侧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情随事迁罢了,你我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争论这个有意思吗?”皇帝应当是暴怒起来的,可是他看着允禩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心中火气被一盆水浇散了似的。没关系,太医院总会治好允禩的病,往后姜家房就能成为一块超脱心神的奇地,当然,里面要有允禩。


情同水火,势如敌国,允禩的心太大了,他和皇帝的相处从来就是不对等的。幼年时期的雷雨夜,允禩会找到皇帝紧紧抱住他,轻声安抚。青年时期却只剩皇帝冷着脸坐在床榻上看窗外的雷雨交加,听见隔壁宅子的欢愉声。因为他早就不害怕雷雨夜,所以允禩就放心离他而去和那群弟弟们戏耍吗?这不公平。


皇帝静静端详着允禩的模样,丑陋枯瘦,只有心胸宽广的自己能接纳这样的允禩,皇帝不禁得意起来。他安抚着摸了摸允禩的背:“明日朕再来看望你…阿其那,你想清楚。”允禩全然不理睬,翻过身看着墙壁。


皇帝走出房内,对着侍奉的太监怒斥道:“主子不吃饭,你们不会劝着些吗!若有下次…”皇帝无视太监们惶恐至极地连连磕头径直走过。就当是为了这些太监,允禩也会强撑着吃饭的,皇帝了解允禩。


深夜,皇帝正点着油灯批阅奏折,忽然苏培盛走进来,禀告说:“皇上,姜家房那位…去了。”皇帝手中沾满墨汁的笔猛地一顿,在奏折上留下一块圆润的墨痕。皇帝平静地有些诡异,语气无波无澜:“把圆明园那些道士和尚一个不落,都带到姜家房去。”


他亲自来到这不祥之地。阿其那像在沉睡,他面容憔悴,嘴角却微微上扬,整张脸极不协调。皇帝揪住阿其那失去弹性的面皮揉搓道:“还是这么乖顺些才好。”可他很快又看不顺眼,还是鲜活的阿其那更得皇帝的心。


皇帝在第二日随便找了个由头把王公大臣叫来聚会,要求以“八庚”为韵脚作诗。虚假的觥筹交错和丝竹管弦穿插着,所有人都战战兢兢陪皇帝完成这宴席,将皇帝伺候舒服是他们唯一的目标。皇帝全然不顾场上的古怪,阴森笑着拍了拍手道:“宣民王。”


宴席上说话的声音同时停了下来,只有乐师还在兢兢业业奏乐,让气氛更显诡异。只见民王左右各由一个强壮太监搀扶,腿使不上力气似的虚虚荡在空中,带着官帽的头低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允祐侧身问允祺:“八弟…他是晕过去了吗?”允祺隐约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便把将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只摇了摇头示意允祐不要讲话。

  

太监把允禩扶到皇帝下方的座位放上去,依然一左一右把持着,让他能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离得近的允祉悄悄瞧了一眼,就恨自己今天没告病,只见允禩露出的脖颈处有着一片青黑的斑点,隐约能看见发紫的嘴唇,允祉眼尖,似乎还瞧见允禩右手还

少了一截小指,这令允祉惊心骇神,他连忙把头深深低下去,不敢再看一分。


皇帝难得面带着笑容说:“民王今日病稍好,朕特许他也来参加宴会。”几个大臣审时度势着口呼皇上万岁,皇上真是待人真诚。皇帝又叹息说:“可惜民王仍是身体不适,需人搀扶,甚至口不能言。来,愣着做什么,继续奏乐作诗啊!”


宴会又一瞬间恢复到歌舞升平的模样,数不清多少人心里都悄悄怜惜着这位病重还被拎过来的,曾经的廉亲王。一直到结束,允祐和允祺都没找到机会和允禩说话,只看着允禩又被那两个太监夹着离开,而皇帝心满意足地赐下赏赐,赞扬着这次宴会举办得完美无瑕。


皇帝又找了那些道士,厉声要求他们尽快把允禩的魂魄抓回来,皇帝看着道士求饶磕头发誓,不由得感到无聊,他拿起尾端镂空,中间镶着一截白骨的毛笔,在宣纸上挥墨写就“顺天者昌”四个大字。该把阿其那烧了,这样才更方便作法,皇帝想,恰巧他的朝冠上正缺一颗圆润的宝石。





“是我记性不好,忘记你早就不是四哥了。”道士们确实有些真本事,倒真把阿其那的游魂束缚在自己的身边,是这样一个年轻充满精气神的阿其那,唯一不足的就是他太过铭记与皇帝之间那些不好的事。愚不可及,阿其那永远学不会顺天者昌这四个字。


皇帝顿了顿,从回忆中脱身,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你明日就跟着朕去景山,朕倒要让你好好看看,你惦念着的允禵是如何背叛你的!”胤禩用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点了点头,倒让皇帝作呕。胤禩总是这么不知廉耻,对谁都是那副暧昧的笑容,不知道蛊惑了多少人甘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胤禩随在皇帝身后进入寿皇殿,冷眼看着皇帝问那不知道问过多少次老掉牙的话:“从前你与阿其那约定同生共死,现在他死了,你还愿意吗?”允禵跪伏在地上,不知内心作何想法,面上依旧麻木顺从地说着皇帝想听的答案:“我向来被阿其那所愚…我不愿往罢了。”


皇帝笑了两声后看向胤禩,这就是你背叛朕选择的契友?如此痴庸卑鄙,真要与你共死,他还不配。可他并没有在胤禩脸上找出惊讶恼怒的表情,反而是十分心疼和担忧。


胤禩一步步走到跪伏着的允禵前方,跪在他身旁环抱住他,一只手还轻轻抚过允禵拱起的背上充当安抚。这完全没把皇帝放在眼里,皇帝怒道:“你放肆!”可这话只能把周围随侍的奴才吓到连忙叩首,面前跪在一起拥抱的全然不听。


胤禩在允禵耳边轻声说:“你听了我的话,我已心满意足…十四弟。”允禵像感知到了什么,眼底逐渐湿润,又悄悄用袖子抹去。胤禩手摸上允禵的脸,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再也无法忍受,转身走了出去,反正阿其那自会被天道所困跟上来的,果不其然,他怒气冲冲回到养心殿时胤禩也不情不愿地出现在他身后。胤禩抱住允禵的画面在皇帝脑袋内挥之不去,如此不知廉耻,甚至当着朕面还要行搂搂抱抱的事。


皇帝从书案上抓起那镶了白骨的笔,指着胤禩尖锐地喊到:“阿其那,你嘴里谎话连篇,可有哪句话是真的!年少时你对朕发下心中第一的誓言,可是后来呢?你先后与那么多人交好,可曾还记得朕,你真是无耻至极!”胤禩用少了截小指的右手虚虚抓住这笔,皇帝敏锐地发现他的身形似乎较之前模糊了几分。


胤禩幽幽道:“皇上真是会给自己美化,说的像你是什么万全好人一般,我自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对身边与我亲近的从来都是真诚至极。”


“你怎么比之前消散了几分?阿其那,你又做了些什么!你还没在朕身边赎够你的罪,你要看见登上皇位的朕把大清治理成一盛世…皇考临终前选择了朕,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够了——!”胤禩的身形愈发消散透明,他全然不想再听,出言打断道:“皇上真是说谎话说多,把自己也骗进去了。我一游魂,在世上尚有忧心之事,今日一见能解我愁思…我自会安心转世投胎,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做不成少年时期盼的天下第一好兄弟,那就做平凡的陌路人。”


“你想的倒是天方夜谭…朕为了你做那么多破格的事,如今你还要说一句愿做陌路人来成全自己清白,你的性子如何卑鄙,皇考和朕两任皇帝都清清楚楚看在眼底!阿其那,朕命令你,留下来…”说到末尾,皇帝的气焰一下子垮了似的。胤禩向着景山的方向真情一笑,借着忽地消失,任皇帝怎么到处呼喊也不见踪影。


已是深夜,皇帝伏在桌案上一遍遍写着胤禩,允禩,阿其那这几个名字,满地是布满墨痕的废纸,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胳膊酸痛地写不出字,愤怒地把宣纸又揉成一个团扔到地上,高喊苏培盛的名字。


“去把那些道士,还有北京寺庙里的高僧,只要是能喘气的一个不要落下,都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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