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竺

仗剑

【原创】请慈悲

雨下得愈发大了。

颜朗穿着一身高定西装,撑着黑伞蹲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用手抚摸上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是个露着怯笑的青年。

“你先前同我玩笑,说要死后我装扮成这样来看你,会显得你很神秘,”颜朗语气带着轻飘飘的怀念,“…我来赴约了。”

他好像看见照片中的青年笑得真心了些。


那时候颜朗还叫陈朗,在菜市场里撒泼打滚从脏乱的小孩活成了依旧脏乱的少年,有很多经过的大爷大婶都向这个说话好听的可怜孩子施舍过善意,但不够。

陈朗饥一顿饱一顿,他受不住要碰运气才能施舍来的一个馒头了,他想过做活,可是哪家店会要一个散发恶臭味的小孩子?

他迟钝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




陈朗跌落在别墅后的花园里,怀抱着几张卡和闪烁的珠宝,草地太软了,让他的心智也不禁软和下来。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秒,他看见一双很贵的鞋停留在他面前,他想他是饿出幻觉了。


殷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蜷缩成一团,还不把手中东西撒开的少年。

一旁略微弯着腰的管家强硬地说:“小少爷别看了,我们会把他弄走的。”管家或许没想过要掩饰语气中浓重的厌恶。

殷慈摆摆手,第一次使用他所具有的权力,带着试探性说:“把他洗干净放到我旁边的客房,东西不用拿走,麻烦了。”


原来使用自己的权力不是这么难,殷慈看着仆人们抬着那个小偷远去,心里想。

父亲平日对他很是看重,经常询问他课业的进度,但殷慈总是不敢接受这善意。

或许在冬天待久了的人,是不敢享受春天的,即使是虚假的春天。


曾何几时殷慈也真情实感地把“父亲”当作真的父亲来敬爱,直到他看见他姐姐一步步走远。

那日向来清素难掩貌美的温柔姐姐,穿着艳丽的红裙子,戴着浓重的妆容躺在床上,她明明身体是完整的,殷慈却感觉她支离破碎。

姐姐迟钝地把眼珠移向瑟缩着的殷慈,轻轻招了招手,就像往常那样,殷慈也像往常一样走过去,蹲在床边看着她。


姐姐的妆花了,眼睛空洞无神,鲜丽的红裙子好像有的地方颜色比较重。

她从嗓子眼挤出几句话,带着气音,殷慈要努力去分辨:“小慈,等我死了,带我回家。”

她娓娓道来着父亲收养他们的目的,和她昨夜为了父亲的公司遭受到了什么样的虐待。


殷慈听得愣住,背后发凉,他终于发现被收养的孩子们的共同点了,父母意外死亡,容貌美得各有千秋。

他想起成年后一个个离开别墅再也没回来的哥哥姐姐,还有痴傻年幼的妹妹。

妹妹是真的傻子,她父母意外车祸后被父亲收养,虽然才几岁但已经能看出来日后的清纯美丽。

殷慈立誓至少要保护好什么都不知道的妹妹。


殷慈再见到姐姐是半年后,盛大的宴会时常召开,喝酒跳舞的高贵人士吐着令他恶心的话。

殷慈捂住嘴,跌跌撞撞地跑向阳台,当温热的晚风吹过他脸颊时,他纠缠的胃部好像被安抚住了。

他缓缓走向靠着围栏吐出烟圈的姐姐,姐姐依旧穿着她成年前从不穿的红裙子,悠悠靠在那。

殷慈感觉她要飞走,伸手抓去却被烟味呛到咳嗽几声,姐姐熟练地熄掉了烟,压着声音说:“小慈,一定要逃走。”


还没等姐弟之间的重逢再温存一会,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人就走过来拥着姐姐离去,姐姐轻声说:“记住我的名字。”

后来姐姐回来找父亲商谈事务,谈着谈着说要削个苹果吃。一阵嘈杂声中殷慈冲上楼,只看见侧腰染血的父亲将水果刀狠狠扎进姐姐的胸口和脖颈,姐姐嘶哑地大笑,口中像喷泉一样冒出鲜红的血沫,然后她把头一歪,仍瞪大了眼。

他晕了过去。




陈朗眨了眨眼,看着屋内干净整洁的装修,他断定这是死后的天堂,盖在身体上的被轻柔洁白,床边小桌子上放着自己偷来的东西。

他闭着眼享受着,这个房间的气息都泛着甜,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年走来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观察着他。

陈朗撑起身子,直直盯着少年,这人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有魔力一般要把陈朗溺死进去,陈朗怕极了,恍然摇了摇头挣脱出去。


“你偷了我的东西,噢,我叫殷慈。”殷慈的声音有些绵软,因吐字不清带着些许暧昧感。陈朗敏锐的感觉殷慈不想追究自己的事,或许在野草丛里野蛮生长的自己对危险是否来临有比狗还敏锐的判别。

他们互相沉默着,殷慈想起书中随手施善,以后能报回来的故事,决定模仿一下:“我会叫人把你送到环境比较好的福利院,这些珠宝就当送给你了。”

陈朗摇摇头,殷慈又带着商量着问:“那你想怎么样?”


这人真奇怪,陈朗虽然没被教过人情世故,但也知道偷人东西这事不太好,难道殷慈是个傻子?他试探地说:“你不把我送到警察那吗?”

大概殷慈也是昏了头,从门外拉进来一个五六岁还抱着熊娃娃的小姑娘,笑得傻乎乎的。

“你要是想报恩,就记住她,在某一天我们需要你时你一定要来,救下她。”殷慈郑重地说。


光鲜亮丽的富家少爷郑重其事地请求着,请求对象是一天前还脏兮兮的乞丐,这荒谬地可笑,陈朗想。

“她叫赵栀子,你记住她。”小姑娘笑着对陈朗招招手。陈朗怯怯地应声着,他实在不知道眼前这个少爷行的什么路,惶恐极了。

陈朗吃饱喝足晚上离开别墅,被送去福利院时没有殷慈想象的一步三回头,仿佛是后面有鬼在追似的匆忙跑走。


殷慈无视周围低声骂白眼狼的下人,抱着有些困倦的赵栀子走向她的房间,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然后哄睡,这事他做的炉火纯青。

赵栀子随身带着那熊娃娃,睡觉也不撒手,攥得死死的,她说这是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也只记得这个娃娃了。

殷慈给赵栀子掖好被角,绝望地想,还有三年自己成年后离开这里,届时栀子该何去何从?他要尝试帮助更多的人,就算有一个日后成龙能报答一下都行。




“小慈,别不愿意,做了这么多次你也应该熟练了吧,你就当报我养你这么多年的恩情,怎么样?”

令人作呕。是他想生活在这里的吗,是他的哥哥姐姐想活在别墅里等待养熟后被采摘吗?他们在懵懂不知事时同恶魔做了最坏且无法挽回的交易,他们永远失去了自由和尊严。

殷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往好的方面想想,好歹他这次的主人和他年纪相仿,且有才华有能力。


那是颜家半年前认回来的私生子,据说他母亲和颜家家主有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可惜受到上一辈人的阻拦。

男主角被囚禁在家,颜家任凭他怎么发疯。女主角带着稚子远走他乡,就在男主角成为新任家主,开始大张旗鼓拿着结婚证书寻找妻子时,恶魔挥下了屠刀。

女主角带着孩子走在江上的大桥,甜蜜地说着很快迎来的幸福生活,却冒出来一辆面包车抢夺着孩子。

本来柔弱的女人迸发出惊人的力气,终究不敌被推入江水。


他们可能是冲着颜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可能只是单纯想给深山中某人家寻个儿子。路途上孩子用着似乎血脉中带有的智慧和伪装逃下车,成为在街头巷口野蛮生长的流浪儿。

他只记得自己叫陈朗,只记得母亲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柔软的白裙子,轻缓的睡前故事。回忆这些会总让他很快入睡。


后来他成为颜朗,只模糊记得那少年名字的音,是尹词,还是颜池?事事想弥补他的父亲和雷厉风行又慈爱的继母找了很久都没有消息,只得作罢。


他答应被嘲为老鸨的中年男人见见他引以为傲的孩子,他只想见见是否是他多年来屡次梦见又分不清名字的少年。


颜朗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怯懦不敢抬头的少年,不像,当年虽然也是内向努力跟他交流,但也能称作意气风发。

他拉着殷慈坐在床边,凑过去仔细观察着殷慈的面容,像一朵长开了的白玫瑰。“我是陈朗…我当年好像没和你说过我的名字,那你记不记得有个小偷闯入你房间,你不仅没追究还给他找了去处?”

殷慈感受着颜朗温热的指尖肆意在他脸上行走,含糊地说:“好像…有点印象。”


“你还把你妹妹带来给我看,姓赵,后面两个字我没听清。”

殷慈迟钝地眨眨眼睛,他不知道这人怎么还不扯开他的衬衫,这是小说中写的叙旧吗?

“我是那个小偷,我来报恩了。”


这或许仍是虚假的春天,但殷慈尝试着相信颜朗,他的妹妹真的得到了解救,在将成年的年纪依旧天真烂漫,其余的人有的被救了出来,有的权势太过,颜朗只能让他们的生活较之前好些。

颜朗会包容他身体上每一处伤痕,会在他深夜犯病时紧紧拥住自己,会学着下厨做自己喜欢的菜式。殷慈也是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口味的,“原来你喜欢甜的啊,过阵子咱们去上海,无锡那边好不好?啊对,东北也挺多甜口菜的。”


殷慈仍是一副怯懦的样子:“我听你的。”

颜朗爽朗地笑笑,有些粗糙的手抚摸过殷慈的脸颊,殷慈不禁向前蹭了一下,想要更多颜朗的温度。

颜朗说:“那就扔飞镖吧,在地图上扔到哪去哪。”


殷慈扔到了辽宁,他们是夏天去的。辽宁比自己在的地方凉爽,但也热得他时常呕吐,他比常人更怕冷怕热,身上小病自己都数不过来。

殷慈不禁患得患失起来,他像最幼稚的人一样纠结着颜朗对自己的爱是否属实,他多次在洗澡时拥着自己狠狠用力想擦去过往的痕迹,颜朗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了。

他是爱羡着颜朗的,不仅是英雄救美的俗套情节,更是颜朗永不熄灭的活力。同样生于苦难,颜朗却成长得让人看不出他的过往,仿佛他天生就是金钱堆砌出的傲气少爷。


殷慈却愈发像阴暗处的蘑菇,他的病好像更严重了。他总会在深夜惊醒,无数的红裙子向他攻击,无数冒着臭味的巨大肥肉扑向他,他眼前不再是沉睡着的颜朗,而是嘴角咧到耳朵嘴里满是鲜血,拿着刀的不明物。

他尖叫,他摔打,他被一个惊醒的人紧紧抱住,不断轻声安抚着,他突然失去全部力气昏睡过去。


殷慈还没来得及尝试沙滩上相拥,就被颜朗拎回去放到医院,他害怕医院无边无际的消毒水味,嘶吼着抓狂着要逃走。

颜朗似乎从来不会不耐烦,这让殷慈更加恐惧,世上不会有圣人的,他真的会包容下这恶劣的灵魂和肮脏的身体吗?

殷慈被带回家,颜朗谢绝一切邀请和工作陪伴在殷慈身边,但他仍然一天天衰弱着。不知过了多少天,殷慈听着厨房的锅铲翻动声音,撑着身体寻找镜子。


家中的镜子都被颜朗拿走了,他没找到,于是他拿起颜朗的手机打开自拍。这是多丑陋的人,面颊凹陷进去,眼底青黑嘴唇苍白,殷慈颤抖着捂住头尖叫起来。

他似乎失去了对自己最重要的——容貌。

颜朗真的还会爱着这样一具枯骨吗?


脑海里有声音提醒他,不如让记忆停留在这一刻。

颜朗似乎发现他心中所想,更加无时无刻陪伴着他:“小慈,你相信我好吗,就当我求你。是你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的,我自始至终都是爱慕着你的。”

可以相信吗?

“小慈,现在是2023年,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求你了振作起来吧。”


殷慈才恍然发现自己身体上的疼痛,他分辨不出是哪。每天医生来检查,往他身上按一堆奇形怪状的设备和扎针时他问:“我是什么病?”医生们缄口不言。

他知道医生们听着颜朗的话,也不再问。


那天晚上颜朗的表情似乎格外沉重,抱着他的力气依然轻柔,右手却狠狠攥住了杯子。

殷慈把尖尖的下巴放在颜朗的肩膀上,难得清醒地感受着颜朗的气息:“等我死后,你要穿得很神秘,要在一个晴天打着黑伞来看我。这样或许有人会觉得,躺在地里那个人一定很神秘,会崇拜我吧?”

颜朗呼吸有些急促,哽咽着答应。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慈很少有清醒的时间了,他身上插着管,终日沉睡。

颜朗消沉着,头发乱糟糟的,完全看不出少爷的模样。

深夜时殷慈忽然醒了,动了动手指。颜朗被这没有声音的动作惊醒,他也很久没睡好觉了,颜朗少年时期的危机预感又来了,他颤着手去按紧急按钮,却被殷慈的眼神拦住。


颜朗缓缓回到原位,居高临下看着消瘦枯槁的青年,仿佛要把殷慈的模样永恒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殷慈的眼睛柔柔笑了笑,用尽力气摆动着手指,像是在挥别,床边的机器发出声音,宣告着自己身上平缓的直线。




“…我来赴约了。”

颜朗看着照片中的青年想,这可没有自己记忆中的殷慈鲜活,他没选择晴天来,而是选择下着雨的黑夜,或许这样更适合他们。

殷慈托付给自己的人,自己都安排父母照顾好了,现在他可以去追随春天了。


他消失在了大连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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